前言:

社會學家的任務,在於描述個人之外有一種外在的、集體的、具有強制性的力量,而這種力量置外於生理的基因、心理機制,有它特別的運作邏輯,我們稱這種力量叫做「社會」。我的老師姚人多,用了一個非常簡單的說明方式:「社會是一種外在於你、大於你,又控制著你的東西」,「有一種黑暗力量,會使一群不認識的人做出一樣的事情」(為什麼你們坐在這間教室裡?難道是事先約好的嗎?在座有多少人點了柯文哲的「王八蛋」留言讚?),這是至今我聽過最為精簡的描述,很適合高中生以及大一剛接觸社會學的學生學習。高一公民課本的內容,主要是社會學的研究成果構成,參雜部分心理學、精神分析,以及人類學,因此我認為,在高中第一堂課介紹社會學是什麼?有它的必要性,而我打算循著姚人多對社會的解說,來發展相對應的課程內容。

公民課本開宗明義,定義高中公民的教育目標在於「希望同學們發展出欣賞他人、關懷社區、尊重文化差異、認同民主國家、珍視法治以及普世人權,以及追求經濟永續發展;並增進同學們在參與公共生活時,所需要的思考、判斷、選擇、反省、溝通、解決問題的能力」(龍騰版課本,2017)這些目標非常龐大,但仔細檢視課本的主要內容便會發現,課程希望養成的學生是一個「獨立自主而負責任」的公民,從社會學家的角度而言,這樣的想法其實是一種中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使然,由於中產階級不需要煩惱生活中的經濟壓力,使得他們的成長經驗裡「個人」是理所當然、自由自在的存在,而責任,是中產階級希望子女不斷力爭上游,向上流動,才訂立出來的規則。對一個社會學家來說,這種「負責的個人」是嚴重缺乏社會結構的觀念,實際上「人生而平等自由」是自十八世紀以來最巨大的迷思,我在這堂課中,藉著介紹社會結構,想達成的課程目標是:(一)認識社會不平等的物質根源(二)看見個人之外的能力限制(三)養成同情他人的眼光。

課程開始:

由於是第一堂課,在班級經營上通常不需要花太多的力氣,學生剛到新的環境,對於學校的權力秩序會相對順從,如果學生有鼓譟的情形,可以和學生輕鬆地聊天來吸引注意力,我在過去的技巧,是請學生分享「校園新聞」,這裡的新聞並不限於報紙所刊登的,而是希望學生分享一下前幾堂課或是下課的時候,自己或是團體的經驗,與其讓學生胡亂地開口,不如名正言順地讓他們講話,在講話的過程中提醒他們按照順序發表意見,藉此達到穩定和控制的效果。

我在課程設計時,一般來說,會預設自己的課程夠有吸引力,不太需要進行班級經營,但公民並非主要的考科,和它科的條件非常不同,讓學生有很高的專注力實在不是容易的工作,在未來的工作中我會再想更精確的經營技術吧。

言歸正傳,這堂課除了老師自我介紹以外,最剛開始的課程內容,我會用一個比較懸疑的開頭來進行這堂課,用「規訓與懲罰」來當成第一個段落的主角,由於傅柯藉著入微的觀察分析,告訴我們「越是單純的東西,往往越狡詐」,空間本身就有支配力,我覺得這對學生來說非常有吸引力(至少從我的學習經驗來說是如此),藉著了解看似客觀的物質,其實潛藏著各式各樣人為的陰謀,引起學生對外在世界的興趣、疑懼,甚至對社會學家精確的觀察感到敬佩、興奮。

但在課程的時間掌控上,我們不能一下子就切入主題,會讓學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而且從班級經營的角度來看,學生最為亢奮的時間是剛開始上課的五分鐘以及快接近下課的五分鐘,在剛開頭講比較嚴肅的東西,有幫助冷靜以及提神專注的效果。所以一開始,我會先切入「社會是什麼?」同時就是介紹我們這一堂課的課程目標。「今天的主角是社會結構,什麼是社會結構呢?社會學家相信,有一種東西外在於你、大於你、又控制著你。」這樣的開頭就可以切入了。更進一步解釋何謂「外在」、「大於」、「控制」才是精巧的功夫,這時可以適度的使用課本後續章節的故事來輔助,順便讓同學對未來的課程產生期待。

與其使用大量的案例來描述,選用一個學生最熟悉的案例,或許更為深刻。「為什麼學生要來上學呢?」可以讓同學練習發言,發言可以用平時分數作為獎勵。答案大概可以粗分成兩類,第一類強調自己是被迫的,被家長、國家等等,第二類會強調讀書可以獲得利益,獲得知識,或者是取得文憑。這時就可以引入傅柯的觀點,傅柯提供了這個問題一個最驚人的社會分析。

無所不在的社會力量(規訓與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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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柯認為現代社會是一個規訓的社會,意思是政府通過各種空間、制度、知識讓被統治者自己內化社會的規範,他稱之為「懲罰的政治經濟學」。最經濟實惠的統治,就是讓被統治者自己管理。

如何達成?這張圖片非常有代表性,這是當代「全景廠視監獄」的典型範本,堪稱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發明之一。中央的看守塔,會用光線掃視周圍的犯人房,讓犯人「以為自己被看著」,藉由疑懼的力量來控制犯人,防止違規。傅柯《規訓與懲罰》這本書,就精準了描述了這個監獄的特徵:藉著空間安排本身,達成控制的效果。也就是說,這個監獄好比是一種自動輸出權力的機器裝置,無論中央是否有警衛看守,只要光照持續運作,就會有監看的效果,大量節省了人力的成本。雖然用傅柯的案例來講技術物的政治性並不是一個典型的作法,但這個案例用在教學現場非常有臨場感。因為教室的空間配置,就是依照這種全景廠視的邏輯,讓老師對學生產生監視的效果。

「相信在座同學一定有個經驗,就是老師站在講台上說『你們在幹什麼我站在這裡看得很清楚,只是我不想講而已』。」其實,老師到底看得到或看不到,一點都不重要,重點是這句話講出來,同學就會覺得被監視了,「好像被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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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這兩張圖片,可以讓同學體會到社會的物質性,而且外在於個人、大於個人,控制著個人,甚至藉著同學在現場的參與,他們可以藉著檢視自己的生命經驗,來思考自己是否已經內化了這種權力的秩序。「看似清白的東西,實際上越狡詐」,「我們早已習慣被控制」,這些懸疑性的宣稱,都能提起學生的興趣。

所以為什麼要上學?這個問題的答案對傅科來說,無關緊要,重點是「為什麼我們沒辦法選擇不上學?一個全面控制的社會是如何形成的?」通過這個問題的轉換,傅柯將一個看似個人的苦惱,轉變成一個社會整體的問題。

如果時間充裕,還有許多的例子可以使用,例如原子筆(預設了使用者是右撇子),或是學校整體也構成了權力的不平等,例如學校控制了電梯的使用權(僅限身心障礙者以及教師),同時刻意安排教室在高樓,教師辦公室在低樓層,藉此誇張化了教師搭電梯的效果。光是在下課時間的人群移動中,就可以將老師的特權極大化,映入每個人的眼簾。

看見彼此的社會條件:

我想接著討論街友的議題,如何銜接呢?可以用這張圖片作為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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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張公園常見的長椅,可先讓同學思考,這張椅子如何達到控制的效果?它控制了哪些人?答案其實非常明確,它藉由扶手來防止街友在長椅上睡覺。平時我們根本想像不到,這張椅子造成了多麼大的不方便,因為我們處在社會結構中的優勢位置,這個結構為我們的利益服務,讓我們享受乾淨,但這樣的乾淨是一個不平等的產物。

但「防止街友在長椅上睡覺」到底有什麼問題呢?這個議題,要讓學生多發揮,講出自己內心的想法,參與到討論中感受才會強烈。媒體往往會提供一些「街友就是製造髒亂」的印象,用低成本的方式維持乾淨的市容,何樂而不為?這個部分,可以適時的提供「結構性失業」的觀念,指出街友的身不由己,或是這些人本來就嚮往離家在外的氛圍,讓學生可以思考生命的多元性,公共整潔其實只是維護了某些人的利益而已。但這樣的討論是不夠的,通常到這個階段,學生會意識到「街友不是應該排除的對象,而是很可憐的人,應該幫助」,當老師確定學生已經產生這樣的意識時,可以進一步討論這個社會對「受害者」的要求:要可憐、乾淨、哭哭啼啼,而且還要努力悔改。我們看似在幫弱勢群體解決問題,其實我們都是先訂好了遊戲規則,要求他們先接受我們的條件,才給予翻身的經驗,街友不能是罪犯、不能賣淫,他們不能好吃懶做,才符合救濟的資格,但讓他們失業、墮落到底層的,就是我們所維護的社會秩序、社會結構本身,而我們接納他們的方式是叫他們捨棄本來的生活。

而社會救濟政策,可以留到第一章的結尾「公民的責任」再討論。

我們總是下意識地以為,街友需要的必定是經濟扶助,但很多街友迫切需要的,是健康的支持,還有人際網絡的重建。也許,只要不再把他們想成髒亂、犯罪的代名詞,接納他們,他們的處境就會好很多。

結論,從看不見到看得見:

社會學的訓練,讓我們從本來看不見人背後的結構限制,到能夠意識到每個人的生存條件不同。這堂課,我有三個結論:(一)用想像力,尋找外在的力量,就好比我們發現學校空間的控制技術一樣(二)看起來單純的東西,其實最狡詐;看起來天生自然的東西,其實是人造物。(三)民主的精神:與其一個人走一百步,不如一百個人走一步。從看見彼此的條件差異開始。

延伸閱讀:

Michel Foucault,《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桂冠出版。

關鍵評論網,〈為什麼街友就算有了「房子」,還是不願意「回家」?〉,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54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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